张佳玮
逛巴黎街道，犹如逛座露天博物馆。一是路边建筑，动辄历史几百年；二是每条街都像展馆标牌，贴些显赫的名字。所以你把巴黎的地名背熟了，也就等于读了半本历史书。16区有雨果大道，8区有巴尔扎克路、伏尔泰站、狄德罗站、路易·阿拉贡站……
然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对这一切，没有我们外来者这么看啥都新鲜。比如，我第一次去圣母院，欢欣鼓舞，跟法国同学大谈《巴黎圣母院》，人家一脸歉意。此后常有类似经历：当我试图跟法国人聊巴尔扎克、大仲马时，他会一边虚与委蛇，一边眼神流露歉意——就差直接跟我说：“其实我们对这玩意儿没那么大兴趣啦。”
在某节法语课上，一群亚洲人里，插进来个巴西白人同学。我们立刻印象流地想到巴西的足球、桑巴和BOSSA NOVA（巴萨诺瓦）音乐，试图拿这些做敲门砖，跟他开聊。该同学憨厚地表示：不看足球，不懂桑巴，BOSSA NOVA？不知道。一个迷恋小野丽莎的日本姑娘急了，赶紧报小野丽莎的名字：日本巴西混血的歌手，听过吗？巴西同学泰然自若地摇头：没有没有。众人面面相觑，若非不好意思，几乎忍不住再问一遍：您真是巴西人吗？
当然是的，只是和我们想象里的不同罢了。
我们生活在一个LOGO时代，习惯将那些遥远、璀璨而举世皆知的LOGO到处贴——所以在大多数时候，我们生活在一个想象中的世界：法国人都生活在铁塔下并且浪漫温馨，巴西人都在海滩边踢足球，印度人随时随地都坐着大象吃咖喱，西班牙人一天到晚边看斗牛边吃海鲜饭——实际并非如此。
所以，跟美国人聊天时，会发现他们并不都对白宫、奥巴马、自由女神、好莱坞、布兰妮的绯闻、梦露的大腿、纽约洋基棒球队感兴趣。跟英国人聊天时，会发现他们也可能对莎士比亚一问三不知，并不人手一本《哈利·波特》，而且对伦敦奥运会和贝克汉姆也没有十足热情。日本人并非人人都为江户时代和浮世绘感到自豪，或是衣橱里都叠着和服，也并非人人都读川端康成、三岛由纪夫和村上春树。
有一个波兰同学，法语跟我说得一样差，要磕磕巴巴夹英语带手势那种，偏对中国文化深感兴趣。他初见我，就常摆李小龙造型，吐气开声，“呼——呀！”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跟他解释清楚，中国也并不是人人都会武术，不是街边一个老太太就能飞檐走壁登萍渡水……法国人也不是人人会唱《卡门》不是？我们也不是走到哪里就带一套功夫茶具的……
某天，我们在一个中国面馆吃完拉面，结完账出门，隔橱窗看见厨房里，一个法国学徒正在拉面，耍得呼呼风声。波兰朋友看着那面一变二、二变四、四变八、八变十六，直至千丝万缕，眼都直了。然后他回头问我：“你会吗？”我摇摇头，他立刻泄了气。
走了一程，他终于抬头，用玩笑的、幽怨的、梦想落空的语气对我说：“你真是中国人吗？……”
（李云贵荐自2014年1月16日《杭州日报》 图：雷磊）endprint
